撑一支竹篙,向青草更青处漫溯。四面山的竹筏,便是这样一段被水流揉碎的时光。当都市的喧嚣被层峦叠嶂阻隔,当鞋底终于离开坚硬的水泥地,踏上微微晃动的竹筏时,仿佛整个世界的时针都被拨慢了一格。
竹筏是用七八根粗壮毛竹捆扎而成的,带着山野的质朴。筏工是个皮肤黝黑的当地汉子,手里的竹篙往岸边轻轻一点,筏子便悄无声息地滑入了翡翠色的水面。初登竹筏时的那点忐忑,很快就被一种奇妙的失重感取代——人仿佛成了水的一部分,随着波纹轻轻荡漾。
四面山的水是活的。它不是风景区里那种被栏杆围起来的静默水体,而是裹挟着落花与苔藓气息的流动诗篇。竹筏行过之处,水面被划开细密的皱纹,又迅速愈合,只留下篙尖滴落的水珠,在阳光下闪成碎金。岸边的水杉直挺挺地站着,倒影被筏子搅乱,又在不远处恢复原状,像一场永不厌倦的魔术。
偶尔有白鹭从竹林里惊起,翅膀掠过水面,留下转瞬即逝的涟漪。筏工不时用竹篙指向某处:“看,那是猴子岩。”“前面要过龙门了。”他的解说简短得像山里的石子,却让静止的山水突然有了故事。当竹筏穿过天然形成的石拱门时,崖壁上垂下的藤蔓轻扫过发梢,恍惚间竟觉得闯入了某本武侠小说的场景。
最奇妙的是竹筏对时间的重新定义。手机在这里失去信号,电子表的数字变得毫无意义。计时单位变成了“一篙水程”——从一棵歪脖子柳树到三块叠罗汉似的岩石,大概需要撑二十篙。水声、鸟鸣、竹篙拨动鹅卵石的闷响,构成了最原始的节拍器。
有人脱了鞋把脚浸在水里,惊起一串细小的气泡。水波温柔地舔着脚踝,凉意顺着血管慢慢往上爬,像是一滴墨在宣纸上晕开。带孩子来的父母不再催促“快点走”,而是和孩子一起数水底的游鱼;热恋的情侣并肩坐在筏头,看云影在彼此瞳孔里流动。竹筏成了移动的孤岛,载着暂时逃离时间洪流的人们。
撑筏的汉子话不多,但每个动作都透着常年与水相处的智慧。他下篙的角度总是斜斜的,利用水的反作用力推动竹筏,像太极拳师以柔克刚。遇到浅滩,竹篙会突然变得轻盈,在卵石上蜻蜓点水般掠过;进入深潭,则沉稳地插入水底,带起一捧夹杂着水草的淤泥。
“竹筏不比机动船,”他偶尔会冒出一两句,“快有快的热闹,慢有慢的滋味。”这话像是说给乘客听,又像是自言自语。的确,当其他景区的快艇呼啸着掀起白浪时,四面山的竹筏依然保持着农耕时代的节奏。这种“慢”不是怠惰,而是对自然规律的尊重——水流急处顺势而下,遇回水湾则稍作停歇,如同山民顺应节气劳作的生活方式。
当日头西斜,竹筏开始返程。逆流而上的速度更慢了,竹篙与水流的角度变得更尖锐,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声。夕阳把水面染成蜂蜜色,两岸竹林的剪影渐渐模糊。有乘客开始打盹,脑袋随着筏子的晃动一点一点,像芦苇丛中休憩的水鸟。
靠岸时,竹筏轻吻码头的声音惊醒了一场好梦。人们踩着虚浮的步子回到陆地,回头看时,筏工正在系缆绳,那根磨得发亮的竹篙斜倚在暮色里,如同一个古老的标点符号,为这段水上的悠闲时光画上温柔的句号。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