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美岛的午后,阳光透过木格窗棂,在邮局的老旧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柜台角落堆着印有双心石沪图案的明信片,海风裹挟着咸涩的气息,轻轻翻动空白纸页,宛如等待被填满的心事。
穿着花衬衫的邮局伯伯推了推老花镜,将印章蘸上红色印泥。砰——一座白色灯塔的轮廓落在明信片右上角,油墨未干的「澎湖七美」字样,像潮水退去后留在沙滩的印记。这里的时光很慢,慢得足以让思念在投递途中发酵成诗。
邮局门口立着蓝绿色邮筒,顶部设计成双心石沪的弧形。投递口像心形缺口,每次塞入明信片时,都能听见纸张与金属摩擦的细响,如同石沪围住潮汐的轻叹。游客们趴在木桌上疾书,笔尖划过卡纸的沙沙声与海浪节拍重叠。有人写「望安的海胆饭比思念更刺人」,有人画下小台湾岩礁的轮廓,还有人在收件地址旁补上一行「若无人签收,请交由海风保管」。
「从前车马慢,一封信要走三个月。」邮局伯伯擦拭着1980年代的日晷造型邮戳,「现在明信片飞过台湾海峡只要三天,但等待的心情还是一样重。」
午后两点,渔船汽笛声穿过凤凰木的羽状枝叶。穿着沙滩裤的男孩认真询问:「寄到云林的思念要贴多少钱邮票?」伯伯递给他一张面值6元的邮票,图案是落日中的七美屿。「够的,思念很轻,但装着它的明信片需要船票。」男孩将贴好邮票的卡片举高对准阳光,透过纸张能看见背面的蓝洞照片,像透过现在窥见未来的抵达。
收集邮戳的日本老先生每隔年来一次,他的羊皮本里压着从1997年到如今的七美邮戳。「你看,灯塔图案的细节在变。」他指着一枚泛蓝的印迹,「2015年台风后重修灯塔,邮戳上的光晕多了一圈。」那些圆形戳记串联起来,竟成了小岛的年轮。
柜台最深处的铁盒里,躺着十几张无人认领的明信片。最旧的一张盖着1978年邮戳,泛黄纸面上钢笔字仍清晰:「戍守灯塔第十年,春日海雾浓得像你煮的杏仁茶。」没有署名,没有收件地址,只有七美屿的经纬度。伯伯说这类明信片俗称「漂流信」,最终会按岛上的传统,系在龙埕海蚀平台的石柱上,任海风翻阅。
我曾见过穿碎花裙的妇人,在暴风雨前夕跑来邮局,往「漂流信」铁盒投进一张空白明信片。后来才知道,她的丈夫二十年前出海未归,她每年在结婚纪念日来寄一张无字明信片——因为「所有话都说过,所有话都还没说」。
邮局墙上有张手绘地图,用红线标记明信片的漂流路线。往台北的信件搭飞机掠过玉山积雪,往绿岛的要换两次船,最远的曾寄往挪威峡湾,背面写着:「这里的北极光像你眼里的七美星空。」
物理学博士在明信片背面演算过思念的传递速度:假设每公里需0.03秒神经传导,从七美到台北200公里,思念跑完要6秒,比光速慢得多。但若算上在邮袋里打盹的夜晚、在船船舱颠簸的晨昏,思念便拥有了与人类心跳同步的韵律。
最多人写的收件地址,其实是来程的某个坐标。穿高中制服的女孩要求将明信片寄回「三天前的垦丁民宿」,穿婚纱的新娘写给「一小时前在双心石沪拍照时哭花妆的自己」。时间在七美邮局有了弹性,这里的邮戳可以盖未来日期——伯伯说这是岛民默契,叫「预支的思念」。
暮色染红海面时,当日最后一批明信片被装进帆布邮袋。伯伯拉动绳铃,铛啷声惊起栖息在邮局屋顶的白眉燕鸥。它们追着邮船飞过牛母坪湾,像追逐一艘满载心事的挪亚方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