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我站在瞿塘峡的入口处,江风裹挟着水汽扑面而来,那一刻所有舟车劳顿瞬间消散。眼前的长江像一条青灰色的巨龙,在夔门两岸悬崖的挤压下骤然收束,水流顿时变得湍急汹涌。崖壁上「夔门天下雄」五个摩崖石刻大字历经风雨依旧苍劲,仿佛在向每个来访者宣告这片山川的威严。
登上游船缓缓驶入峡谷,原本开阔的视野陡然被千仞绝壁包围。船行江中,仰头只见一线天光,赤甲山与白盐山隔江对峙,赭红与灰白的岩层在阳光下呈现出瑰丽的色彩变化。讲解员指着崖壁上那些深深的凹槽说:「这是千年纤夫绳磨出的痕迹。」我伸手触碰冰凉的船船舷,恍惚间仿佛听到穿越时空的号子声——那些赤裸上身的纤夫,弓着腰将生命拧成一根纤绳,在激流中踏出生存的足迹。
"两岸猿声啼不住,轻舟已过万重山"——李白的诗句此刻有了立体的注脚
最震撼的莫过于经过孟良梯时。那是在近乎垂直的崖壁上开凿的方形石孔,相传是宋代孟良为盗取杨继业尸骨所凿。现代人很难想象古人如何完成这样的高空作业。同船的孩子问妈妈:「他们不怕掉下去吗?」这个问题让我怔住——千百年来,人类正是靠着这种近乎鲁莽的勇气,才在自然绝境中开辟出生路。
当游船靠近凤凰饮泉,崖壁渗出的泉水如碎玉般洒落江面。导游让我们静心聆听,果然有叮咚之声穿透涛声传来。这清音与江涛的轰鸣形成奇妙的二重奏,像大自然在演奏永不停歇的交响乐。几位银发老人靠着船舷轻声哼起《长江之歌》,歌声混着水声飘向远方,时光在这一刻变得柔软。
行程中最意外的收获是偶遇悬棺遗迹。在离江面近百米高的洞穴中,那些千年棺木静默地诉说着巴人「仰葬」的习俗。现代科学仍未完全解释古人如何将棺木安置于此,这种未解之谜反而给峡谷增添了几分神秘。与我同行的地质学教授感慨:「人类总是既敬畏自然又想征服自然,瞿塘峡就是这种矛盾的终极体现。」
傍晚时分,游船在风箱峡折返。夕阳给峭壁镀上金边,成群的归鸟掠过水面。有个背着画板的年轻人一直在速写本上忙碌,我好奇凑近看,发现他画的不是风景,而是船上不同游客的神态。「山川亘古不变,但每个面对它的人都会投射不同的情感。」他这样解释自己的创作。这句话点醒了我——瞿塘峡之所以动人,不仅在于它的险峻,更在于它像一面镜子,照见每个过客内心的波澜。
离岸时回望暮色中的夔门,忽然理解为什么古人要在此修筑奉节古城。这不仅仅是军事要冲,更是人类在自然伟力面前建立的精神坐标。如今的古城虽已永沉江底,但新一代三峡移民在更高处建起的白帝城博物馆,继续传承着这份人与江河的对话。
回程的车上,我在手机备忘录里写下:「今日见山见水,实则见天地见自己。」瞿塘峡用它的险峻教会我敬畏,用它的深沉教会我包容,而那些崖壁上的人迹又提醒着我:生命的壮美不在于规避风险,而在于明知山有虎,偏向虎山行的勇气。这趟旅程带给我的不仅是相册里的风景,更是一次对生命尺度的重新丈量。
江声千年唱不休,绝壁万仞刻春秋。
轻舟一叶浮云过,
方知天地是归舟。










